“鸟儿虫子和野兽,青草和花朵”——高畑勋的《辉夜姬物语》陈龑(眼儿)憧憬天空的少年,迷恋大地的少女。这就是吉卜力今年的两部年度巨作,宫崎骏的《起风了》,和高畑勋的《辉夜姬物语》。原本两部作品定于暑期档一起上映,带给大家双重震撼,不过二月时官方称辉夜姬后期尚未完成,于是推迟至秋季上映。对于我个人来说,不管是不是为了不护抢票房,辉夜姬的故事都更适合秋天,而且在《起风了》之后观看,更让人别有感触。吉卜力的两位巨匠,用不同的方式,为我们展示着他们共同的、也是吉卜力一直以来的主义——“这个世界值得你走一遭”。○8,14,40,55——穿越半个世纪的梦8年。8年制作,耗资50亿日元。《辉夜姬物语》自去年开展宣传起,这组数字就让人充满了好奇。14年。自上一部高畑亲自导演的作品《隔壁的山田君》以来,已经过了14年。这部可称为14年磨一剑的作品,到底会讲述一个怎样的故事。40年。辉夜姬的故事原型《竹取物语》,和近40年前上映的电视动画《阿尔卑斯山的少女》有着异曲同工之处。当年的这部高畑勋和宫崎骏合作的作品,改编自19世纪的瑞士作家约翰娜·施皮里所著德语小说《海蒂》,同样讲述了一个原本生活在乡野里的纯洁少女,被迫到城市生活的故事。据说,高畑导演在制作完《阿尔卑斯山的少女》之后,曾经说,“很想什么时候,以日本为舞台呈现一个海蒂(又译作小莲)啊”。55年。在半个世纪以前的东映动画,还是内田吐梦等大师主事,那时就曾有过将这日本最古老的童话《竹取物语》拍成动画电影的计划。当时曾经向社内员工征集剧本,不过高畑的想法在最初提案的时候就阵亡了。他说,因为他其实并不是写了故事的正篇,而是写的“序篇”——辉夜姬在被送到地球之前,她与月宫里的父王的对话。《竹取物语》的故事即便在国外也是耳熟能详的童话:一个住在深山里的伐竹老翁某天在竹林里发现了发光的竹子,靠近一看里边有一个婴儿,于是带回家养大,其间,又屡次在发光的竹子中发现了金子,于是一家人逐渐富裕起来,搬进了城里。仅3个月就长大成为妙龄少女的辉夜姬,因为有着绝世的美貌,引来天下人的倾慕,各路王宫贵族各出奇招前来求婚,连天皇的心也被俘获,但是辉夜姬并未对其中任何一人倾心。后来发现,原来辉夜姬是从月宫的公主,因为犯了“罪”被暂时贬至人间,最后,不管众人如何阻止,辉夜姬自己多么不情愿,月宫的人还是将她接了回去。原本这个故事,就像小红帽、美人鱼等童话一样让人觉得很有距离感,听完之后就当做一个传说并不去深入思考,就像除了最小的孩子没有人会问狼为什么吃外婆是吞的不是嚼碎了咽下去的一样。然而高畑勋却一直对这个故事抱有疑惑,他就像一个还会对讲故事的人提出问题的年幼孩童一样一直在好奇,“辉夜姬是犯了什么样的罪才会被贬至人间?为什么在人间生活一段之后这个犯这个罪的代价就可以被偿还?而且为什么辉夜姬不愿意回到原来生活的月亮上去?而且说到底,不老不死的清净无垢的月宫,到底有什么罪可以犯呢?”就这样,他在半个世纪之前,就根据自己的想象,谱写出了“下凡”之前月宫里发生的对话,给出了一种他心中的答案。而现在,将这个心中的故事与大家分享的时刻终于来了,圆了年近耄耋之年的老人一个长长的梦。他将电影的副题重重地写出——公主的罪与罚。那么,这思索了一生、又伴随了高畑导演半个世纪的答案,究竟是什么。○公主的罪与罚一个人人都知道的故事,要怎么重新讲起,以及这个故事和原本的有什么不同,都是可以解读导演“意识”的“关键点”。比如,辉夜姬在高畑勋的故事里不是来自竹子,而是来自竹笋,并且一开始就是妙龄少女的人形,以生于竹笋暗示着之后她惊人的成长速度,以起初的人形来铺垫她是被从月宫贬下人间的身份,让这个叙事更加的合理、易于接受。此外,对伐竹老翁所住深山的环境和邻居的描写,对辉夜姬如何神奇地长大着的描写,对得到金子富足之后老翁观念的改变的描写,对住进了豪宅生活方式改变了之后一家人的描写等等,高畑导演有所取舍地让这些原来故事中未被交代清楚的细节丰满起来,让辉夜姬不再是一个冰冷的童话主角,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个性的小公主。更多的细节不多赘述,在这里仅再说一处重要的“编排”。看完全片,久久回荡在我脑中的,是剧中反复出现的一首童谣:“鸟儿虫子和野兽,青草和花朵”。并且,它有两个版本的调子。生活在深山中和同样年幼的小伙伴们玩耍时那轻快、充满生命力的调子,和独自对月吟唱、夹杂了哀婉半音而让人不禁惆怅的调子。这一笔,是出自高畑勋导演之手,并且连曲调都是他亲自谱写。这五种事物,曾是辉夜姬在山中生活时身边的乐趣、和同伴玩耍时最重要的陪伴。而去了城里住进豪宅之后,被稍作了改编的追求辉夜姬的五位达官贵人分别献上的礼物,正好也与这五样事物对应:鸟对燕子安贝,虫对龙首之玉(龙与虫的对应关系非本文重点在此不多做解释),野兽对火鼠裘,草对蓬莱玉枝,花对去佛钵路上采到的一支野花。然而这次的五种东西,却让她看到了人性的丑陋面。后来她想起来了,之所以自己会记得一个变调版本的这首童谣并且一听就会落泪,是因为她曾在月宫里听到也到过地球的天女吟唱,她对歌中的事物充满了憧憬不能自已,于是被贬下人间去体验为何这首歌是“悲哀”的。然而,在人间走过一遭之后,她明白了天女的悲哀并非因为这些事物的善恶,而是不愿抛却的、难以割舍的与他人之间的“人情”……最后,在披上月宫羽衣的瞬间,她又恢复了“无忧无扰”的“神圣”表情,被迫忘却了这一段“纷扰”。而前来迎接辉夜姬的“领队”被刻画成佛状,更直接地指明了这之中的禅意。“鸟儿虫子和野兽,青草和花朵”,本是让人心安的自然,但在复杂的思索与虚荣的映射下,也可以是蛊惑人心的魔物。有喜有悲,有得有失,有充实也有遗憾,这种人间百味正是尘世最大的诱惑。但是我们是不是要因为鄙视这些污秽、惧怕那些险恶就否定生活呢?恐怕,没有这些的月宫的极乐,也有着它的苍白。或许,这就是高畑导演给出的答案。受篇幅和我的解读水平所限,或许这部作品还有更多的含义蕴藏其中,就留给各位去亲自感受了。总之,高畑导演带给观众最直接的感动是,听完故事后,不是不疼不痒地惊奇“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儿啊”,而是感同身受地感叹“原来是这么一回事啊”。○“声声”不息——制作背后看了正片之后,回来一查才知道了几个关于这部片子制作的花边消息。在这里也与大家做个分享。首先是最吃惊的,给伐竹老翁配音的声优地井武男,竟然去年六月就已经离世了。很多人都知道,动画制作时为了寻求面部表情的真实性等等在国际上往往采用先期对白录制(プレスコ),不过日本则比较习惯于后配音。而这次《辉夜姬物语》则是采用了先期对白,于是2011年夏天完成了录音的地井爷爷的声音,我们还可以听到。据说,在看到剧本的时候,爷爷曾经担心的问高畑勋导演,“这是一部否定地球的片子么?”,不过导演马上回答,“正相反。这是一部肯定地球的片子”。听到这话之后,爷爷才安心地开始了他的工作。而在辉夜姬的声优的选择时,据说也是大费周章。一开始怎么都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因为“一直没有找到和辉夜姬一样不是逆来顺受、而是有自己意志的声音”。据说,最终获得了辉夜姬角色的朝仓亚纪,一开始也以为自己落选了,在回家的时候边走边哭,被导演听到了那个“哭声”,觉得“很不错”,然后拍下板来。由于是先期对白,所以最后辉夜姬的脸庞和这个22岁的圆脸少女很像。现在想来,观影时觉得这个公主在哪里见过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这个吧。除了声优,不得不提的还有音乐部分。之前提到了高畑导演亲自作曲的插曲《童谣》和变调版《天女之歌》,而主题曲《生命的记忆》的演唱者那干净明亮的音色,竟然来自一位现役僧侣二阶堂和美。据说,在第一次听了她的专辑后,高畑导演就非常欣赏,一口气买了她所有专辑。而今年3月,在主题曲的诞生之后,原本在311过后对自己能否诠释好这部片子内心有所动摇的高畑导演,听了《生命的记忆》小样,竟然扫去了那一层犹疑。最近这首歌一直在我的手机里循环播放,那声音,确实有一种让人平静下来,继续相信生命的力量。而久石让,可以说是第一次和作为导演的高畑勋合作。这位大师之所以现在被奉为大师,并且为吉卜力的众多经典作品都锦上添花,最初是源于30年前的《风之谷》。那时候,高畑勋作为片子的制片,找到了久石让,可以说是一段千里马与伯乐的佳话。其实差一点,这次的合作也因为和《起风了》的日程重叠无法成想,好在后来延迟了上映时间,才让久石让可以和他一直想合作的“恩人”实现共演。除了剧情,声音等等这些元素之外,最打动我的,还有《辉夜姬物语》的画风。之前就听说,高畑勋和制片人协商之后,为了实现背景和人物在同一个层次上像一张画一样活动,特地成立了吉卜力第七工作室,并以男鹿和雄为中心进行了淡彩风格的背景绘制,和田边修所绘制的人物完美融合。特别是里边的风景描绘,实际看过之后,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高畑导演说“这是关于虫和草的动画”。而且,那大荧幕上的线条,里外透着一种亲切感。或许就是这一种尝试,让我想到了中国的老动画。嗯……再仔细一想或许是那些水墨动画,六十年代的《小蝌蚪找妈妈》和《牧笛》,八十年代的《鹿铃》和《山水情》。虽然年代久远,而且这些作品我至多是在电视大小的屏幕上看过,但是那种所谓的“人物和背景浑然一体”的境界,我觉得不输给吉卜力苦苦研究出来的这个“最新技术”。想到这,我顿觉鼻间一酸,心口又开始疼了。我还是好好地做好我现在自己的课题吧,因为让我们自己也让别人知道我们曾经拥有的和不幸失去的东西、并且在正视自己的前提下有一天能够在影院这种大屏幕上看到我们自己的这种可以让我写这么长文儿的好作品,就是我现在研究的意义。(于11月6号在东京观看了现行放映后感)